当早春的风又把西厢檐下的那串风铃摇得叮咚作响的时候,我就想起了我的云姨,想起了云姨老家那金黄金黄的油菜花。云姨的影子就像一只花蝶,在锦帕一样的油菜花海上飘飘飞舞。
我小的时候是在云姨的背上长大,那时我觉得云姨的背那样的丰润光滑,我伏在她的背上总是溜冰似的往下滑,云姨背着我不厌烦地一次次往上推,我就老觉得云姨的身体好像不是肉做的。
云姨很漂亮。云姨的头发好黑好亮,散开来如同一道黑黑的流瀑,我常常瞅着漂亮的云姨发呆,直怀疑她是从杨柳青年画上走下来的仙女。
云姨本不是我家的人,她是父亲的一个远房表妹,她的家在遥遥的川西。她自小就没了父母,在我一岁时到我家来的,按辈该是叫“姑”的,可母亲让我喊“姨”,我当时理会不得原因,于是便这么叫了,我稍懂事时云姨告诉我,她的四川老家很美,那里遍开着金黄金黄的油菜花,每年油菜花开的时候,群群的花蝶飞舞,到了半夜还有穿着黄衫的花仙子聚到了一起唱歌……我很神往云姨的家乡。
那时的云姨却不是农村人,她的户口是城市户口,她家里的一个老叔曾来信说给云姨找到了一份在城市上班的工作。可不知为什么,云姨一直没有去,一直苦熬苦巴地待在我家,帮母亲拉扯着我和几个弟妹。当时我父亲在县城的一所学校当老师,每到星期六才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“咣啷咣啷”地回来。每逢父亲回来,母亲的眼和云姨的眼便同时闪烁出喜悦的光,父亲总是停下脚步,定定瞅云姨一会儿,才和母亲一块进东屋,而这时云姨眼里的光芒会立时黯淡下去,一缕凄伤在眼眶里转呀转。到星期一父亲回城,云姨也一准儿站在西厢房的门口,怀里揽着我,她那双瘦瘦纤纤的手有一搭无一搭地梳理着我的头发,把西厢檐下的那串风铃碰得环佩般作响。父亲把车子使劲顿顿,好似轻叹一声,头也不回地推车而去,我觉得出云姨抚在我头上的手在不停地颤抖。
云姨的谜底直到她病重。那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个早春,还有点春寒料峭。父亲专门请假回来陪云姨去北京看病,我放了学在门口领着云姨弄的十几只小鸡在胡同里玩,盼望着云姨能笑着回来。可是风来了,狂风把云姨厢房檐下的风铃吹得乱响,接着暴雨赶跑了小鸡,我吓得靠着墙角大哭,“云姨,我怕,我怕呀……”母亲慌慌地跑出,搂定我许久,用暖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,喃喃地说:“我也好想好想你那命苦的云姨呀……”从母亲的话里,我好像预感到了云姨的不幸。
云姨果然死了。云姨是死于先天性心脏病。原来父亲和母亲早就知道云姨是有这个病的,可能云姨自己也知道,我记得好几次听到她的自语:“孩子,云姨喜欢你,喜欢你的家,喜欢在这个家里过的每一天哩!”
云姨死后没有留下什么,她床头枕底下有一只她从老家带来的梳妆匣,收拾她的遗物时,我和母亲把它打开来,见除了几件女孩家梳妆常用的东西外,匣底有一付黄色的锦帕,帕上好像有字,展开来,却是用丝线绣着的几句诗“一张机,织梭光景去如飞,兰房夜永愁无寐,呕呕轧轧,织成春恨,留着待郎归。”
我看得出,诗是云姨绣上去的,而那字体却是父亲的笔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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