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，我家搬家。收拾东西时，我在一口老掉牙的箱子里，发现了一个灰白相间、鼓鼓囊囊的小布荷包。我以为里面一定装着什么无比珍贵的物品，就急忙解开系着荷包的绳子；一看，不禁大失所望———荷包里装的是捆成小笤帚一样，颜色已经发黑了的麦穗儿。
于是，我不假思索地随手一抛，把小布荷包丢进了放在墙角的垃圾桶里。
“谁让你把它扔了的？”一声咆哮在房间里震响。我转过身，看见一直坐在沙发上，像监工似的盯着我们忙碌的父亲站了起来，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愤怒，取代了他脸上欣慰而满足的笑意；那平日老迈蹒跚的步履，也变得异常敏捷，以超乎我想象的速度，走到墙角，从垃圾袋里拿起那个脏兮兮的小布荷包，生怕被人夺去似的用双手紧紧地攥着，气咻咻地冲我说：“再随便扔东西，你就别干活了！”
我做错了什么？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做错。那么父亲为什么要对我大发雷霆呢？我不知道。我呆若木鸡般难堪的表情，终于使父亲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。他尴尬地笑笑，然后，招呼我和几个哥哥坐下，给我们讲了荷包里黑麦穗儿的来历：
上个世纪四十年代，父亲没有参加八路军之前，一直在河北省迁安县的老家务农。父亲１７岁那年的６月的一天，他和另外几名兄弟跟着爷爷在滦河边儿割麦子。由于当时整个华北已沦陷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之下，每逢麦收季节，日本鬼子就要进庄“讨伐”,来抢粮食。所以，家家户户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收完麦子，并藏起来（那时候叫“坚壁清野”）。不然的话，麦子被日本鬼子抢去充当军粮，吃饱了以后，祸害起老百姓就更欢了。为了不让日本鬼子得到一粒粮食，活干得非常快，日上三竿的时候，爷爷直起腰望了望南山尖上的那棵“消息树”见它还挺立在山顶，就让父亲和不到１０岁三叔回家取饭。父亲和三叔刚走到庄口，忽然听到天空传来了一阵嗡嗡声。他俩抬头一看，有架飞机正在上面盘旋。可能开飞机的那个小日本儿发现了父亲和三叔，飞机怪叫着向下俯冲，并用机枪扫射。父亲拉着三叔就往庄子里跑，想找个地方躲起来。子弹在他俩的周围乱飞，父亲和三叔边跑边仰头看飞机，没注意脚下，一起掉进了一口大眼井里。飞机找不到目标，便向滦河边飞去……
乡亲们把父亲和三叔从井里捞出来，都说他俩命大。这时父亲却发现，三叔的两眼发直，呆呆地盯着一处，动也不动。父亲连喊了三叔的小名几声，他也不答应。
三叔被吓傻了！
这时候，河滩那边传来密集的机枪声。枪声停下没多久，我二叔哭喊着跑进庄子，告诉奶奶，爷爷被机枪打死了。父亲和乡亲们跑到河边，见爷爷躺在麦地里，身上全是血。他的两只手各攥着一把染满鲜血的麦穗儿，攥得紧紧的。父亲说，临下葬时，他和奶奶好不容易才掰开爷爷的手指。血干了，金黄的麦穗儿已经变成黑的了。当天晚上,奶奶把这些黑色的麦穗儿捆在一起，装进用家织布缝制的荷包里，交给父亲说：“不赶走小日本儿，咱们总也不能安生。你投奔八路军去吧！”
父亲就这样当上了八路军，很快成为了一名出色的侦察员。我那被吓傻的三叔，在爷爷死去半年多以后，才开始说话，但他的精神却永远失常了。三叔一辈子没成家,奶奶去世后，他被父亲接到了东北。我9岁那年，他走了。在我的记忆中，三叔是个慈祥可亲的老人。
听完父亲的故事，我才明白，父亲珍藏的，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。
(注)消息树：抗日战争时期发明的一种报警措施。树直立着意即鬼子没有出动，树倒下则发出鬼子来了的警报。
长春市 田成林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