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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日浓长,一行诗,一寸凉

时间:2020-08-05 10:20:56  来源:新京报  作者:

        夏天的回忆

  《忆王孙》

  (宋)李重元

  风蒲猎猎小池塘

  过雨荷花满院香,

  沉李浮瓜冰雪凉。

  竹方床,针线慵拈午梦长。

  这是一组夏天印象画。

  生卒年不详的宋代诗人李重元,传世词作只有四首《忆王孙》,分别咏春、夏、秋、冬。

  四行诗,四个画面,都是吾民记忆中的夏天。

  夏天的池塘和沼泽,多生蒲与荷。蒲高近两米,叶长而尖,丛生如密林,风吹时猎猎作响。风蒲猎猎小池塘,是一个听见夏天的画面。

  大暑荷花盛开,怎么看都是美景。但荷花本身不是诗,荷花的香气才是诗。在此诗人筛选了一个印象,即“过雨荷花满院香”,雨过之后,荷花浓郁的香气,就是荷花对夏天说的话。

  第三行“沉李浮瓜冰雪凉”,那时我们也曾这样消夏。盛一盆凉水,把黄瓜西红柿奈李浸在水中。买个大西瓜,下到井里冰着。热煞渴极,捞起食之,甘而不腻,冷而不寒,除烦解渴,诚为消暑快事。因为天太热,所以沉李浮瓜吃到嘴里,冰雪清凉。

  最后一行是午觉。午后,卧于竹床上,风轻人懒,或睡或醒,皆入夏天一梦中。

  童年的回忆中总是长长的夏天,每个人都可以把那样的夏天谱成一首《忆王孙》。李重元此词广为流传,大概正因为这不仅是他的夏天,更是与吾民记忆普遍共鸣的夏天。

文徵明《纳凉图》

  山里的时间

  《夏日南亭怀辛大》

  (唐)孟浩然

  山光忽西落,池月渐东上。

  散发乘夕凉,开轩卧闲敞。

  荷风送香气,竹露滴清响。

  欲取鸣琴弹,恨无知音赏。

  感此怀故人,中宵劳梦想

  初读一首诗,我们倾向于先从字面意思去“把握”,想知道这首诗写了什么。字面意思通常可以用散文转述,比如上面这首:

  山里的太阳忽然西落,月亮从东边的池塘渐渐升起。散开头发,打开轩窗,卧在躺椅上乘凉。清风送来荷花的香气,听得见窗外竹露滴落的微响。这时很想弹琴,可惜身旁没有知音。有感于此而起怀念你,直到半夜。

  如此转述(或曰“翻译”)是不是很笨拙?虽然字面意思都讲对了,可是索然无味,简直不是诗了。那么诗在哪里?

 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,将触及古体诗和现代诗的根本差异。古体诗的语言首先是诗的语言,而语言的方式就是经验的方式,古典诗人就是以那样的方式感受世界。而我们现代人的经验是散文的,散文的语言是我们感受存在和世界的基本方式,乃至成为我们的思维。这一根本差异注定了我们无法用散文的语言翻译古典诗歌中的感受,反过来,现代人的感受也已不适合用古体诗来表达。现在仍有不少古诗爱好者在写古体诗,虽然自有其写作的乐趣,然而在诗的情调和想象力上,总是不可避免地绕进古典的范式。那种范式与现代人的意识在经验上已经太“隔”。

  以现代读者的经验,孟浩然这首诗可能谈不上有多少诗意,就像废名所说的“旧诗是诗的形式散文的内容”。以废名的古典诗修养,这句话是为了引出下面那句“新诗是散文的形式诗的内容”。现代人和古代人时间感不同,价值观和审美不同,对语言的经验也很不同。要真正感受古典诗歌,我们首先得尽可能把自己置身于古代的时间,哪怕童年的时间,或者一个慢时间。

  具体到这首诗里,它不仅是古代的时间,而且是山里的时间。“山光忽西落”,第一句就带着惊讶。如若不能体验到神秘,至少也会有深刻的印象。孟浩然在《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》一诗的开始也写道:“夕阳度西岭,群壑忽已暝”。这就是在山里对时间的一个体验,刚刚天还很亮,太阳转过山岭,一下子这边就天黑了。任何在山里有过同样经历的人,都不会忘记那一刻掠过心上的惊讶。孟浩然长期隐居在山里,这种现象于他并不陌生,但他没有因为习惯而无感,他每每吃惊,所以才一再写进诗里。诗几乎就是在惊讶的那一刻发生的。

谢时臣《杜陵诗意图》之“竹深留客处,荷净纳凉时”

  孟浩然的纳凉怀想

  “山光忽西落”的惊讶是诗,“池月渐东上”,写夏日黄昏的悠长,也是诗。两句单独看,有现代的诗意,合为对句,便是古典诗的感觉。山光与池月,都是很古典的命名方式。一忽一渐,一西落一东上,也是古典的想象力和修辞,古典的句式和节奏。

  接下来是孟浩然的乘凉。“散发乘夕凉,开轩卧闲敞”,如果说这样的乘凉和今人在阳台上乘凉并无太大区别,那么接下来的“荷风送香气,竹露滴清响”,恐怕就与我们有些疏远了。今天也有这些事物,问题是它们能否进入我们的日常,能否被我们的感官捕捉到,又能否拨动心灵的琴弦而奏出音乐?

  这样的乘凉本身已足够好了。此时想弹琴也很好,但孟浩然却觉得寂寞,“恨无知音赏”。他似乎总在期待一位知音,在宿业师山房诗中,最后一幕也是怅怅然“孤琴候萝径”。

  中国古典诗人几乎都在寻觅一位知音,作为自己喜悦或忧愁的倾听者。或许只有陶渊明和王维能独立于这个传统之外。陶渊明的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王维的“深林人不知,明月来相照。”酒可以独饮,琴无需知音,他们也孤独,但那是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”之独。

  然而,孟浩然此时对辛大的怀想,尽管不够超脱,却很近人情,读来感觉十分亲切。他不是神,而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人。诗题为“夏日南亭怀辛大”,最终落在怀辛大,可否这样说:荷风送来的香气,竹露滴落的清响,以及这个夜晚围绕着他的一切事物中,都有辛大的存在?而怀辛大就是在倾听这些事物?

吴历《 仿赵大年荷净纳凉图》

  纳凉不需要主题

  《纳凉》

  (宋)秦观

  携扙来追柳外凉,

  画桥南畔倚胡床。

  月明船笛参差起,

  风定池莲自在香。

  酷暑蒸腾,几无处可逃,那么就得寻找纳凉佳处,此曰“追凉”。追到门外,追到树下,追到河边,那里总要凉快些。杜甫的《羌村三首》其二亦有句曰:“忆昔好追凉,故绕池边树”。追凉真是夏天无奈的快意事啊。

  秦少游的追凉,一直追到了画桥南畔。不仅携杖,他还搬来了胡床(即交椅),支于柳下,可卧,可风,可月。

  江上有人吹笛,忽近忽远,笛声似乎是明月的反光。而风一停,荷香便漫溢开来。“月明船笛参差起,风定池莲自在香”,纳凉的诗意就在这两句之间。

  在被教育的诗歌解读传统中,“主题”像一把幽灵之剑,逼迫我们将所有诗纳入其中,比如有人硬要把这首诗说成“表达了秦观对官场的厌弃”。难道一个纯粹的农人就不能追凉了吗?这种解读恶习,戴着有色眼镜,对任何作品都喜欢从主题角度去打量,而对“主题”的理解又非常狭隘,从而把自己变成诗歌政治学的奴隶。诗人纵然厌弃了官场,纵然在寻求内心的清凉,难道生活中就不能有一次即兴的纳凉体验?难道任何一次具体的生命审美,都非得在宏大叙事的框架之下?主题先行的人如果写诗,只能是伪诗人;如果读诗,将不可能成为理想读者。读诗需要的只是一颗干净而敏感的心。

齐白石《纳凉图》

  凉在何处?

  再来读一首宋代诗人杨万里的《追凉》:

  夜热依然午热同,开门小立月明中。

  竹深树密虫鸣处,时有微凉不是风。

  前二句从环境和感觉上铺垫情绪。“夜热依然午热同”,热得无处可逃,几乎要使人绝望了。“开门小立月明中”,小立这个姿态,有些无助,有些安静,诗人并没有因酷热而烦躁不安。

  题为“追凉”,凉在何处?最后一句说“不是风”,此话大有意趣。追凉者,皆欲觅风之所在,凉风习习,才能解暑。不是风,凉从何来?第三句“竹深树密虫鸣处”,凉在这些幽深的地方,时不时地,像密码一样递到心上。此种微凉不易体会,只有心里很静,才能被感觉。此等追凉,是功力很深的“追”。

  “时有微凉不是风”,结句在邀请读者说出答案,诗人似乎在对我们微笑,没错:心静自然凉。但诗人以具体的情境,细腻而巧妙地传达了心静与微凉的体验,且还包含了条件与限度,因而使这首诗没有沦为空洞的口号。

李可染《荷净纳凉时》

  在诗中觅一份清凉

  回到我们的今天,空调普及之后,即使在农村也很少有人纳凉了。纳凉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业已式微。科技正在深刻地改变着我们和世界的关系,改变着我们对自然、对时间的感知,最终也将改变我们对自身的定义。科技在带来诸多舒适的时候,我们几乎来不及想:有什么正在失去?

  回忆童年的夏天,感受古典诗词中的纳凉,似乎有一个古代的灵魂仍活在我身上。我全部的幸福与不幸都来源于此。不幸在于现代世界很难安放一个古代的灵魂。幸福的是还有文字,还可以在古典诗歌中回到另一个时间,重新回到自然万物之中。

  最要紧的是,重新在诗歌中体验神秘。诗本身就是神秘,它可以激活被世俗生活掩盖的生命本意,同时也将参与塑造那个本真的自我。

  坐在空调房里,需要纳凉的不再是我们的身体,而是我们内心如影随形的焦虑。如果要追凉,我们也得和杨万里一样,追到幽微之静。然而可以猜测,在感觉到“时有微凉不是风”时,他已经在心里写诗了。他追到的其实是诗之静。

  世界上没有寂静,诗人们创造了它,用来倾听事物,触摸神秘。没有神秘,我们将在生命被物化和异化的时代,无法获得真正的安慰,也将无从得知我们是谁。(撰文|三书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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