种瓜得瓜 吃瓜得灯(丰子恺/绘)
夏天热得要命,“寒暑表上的水银好像一个勤勉学生的争分数,只想弄到full mark,或竟超出其上”(丰子恺),“房间里,是火炉;椅子,烫的,床上,烫的,墙壁、门、什么地方,都是烫的:没有地方可以安身,没有地方可以钻”(许杰)。“人张开两臂用力行一次深呼吸,可是吸进来只是热辣辣的一股闷”(茅盾),“在这样的热波里浸着,便吐一口气都觉得累赘”(郁达夫)。在迟子建看来,夏天是她“最讨厌的季节”,因为“在这个阳光稠密的时节,我的大脑一片混沌,持续奔流的热汗将我良好的想象力洗劫得无影无踪”,“这样的日子你不会想起温情的往事。它留给我的全部印象只是‘呼吸’——活着而不思想”。
酷热让一切变干,“河里连一滴水也没有了,河中心的泥土也裂成乌龟壳似的。田里呢,早就像开了无数的小沟,——有两尺多阔的,你能说不像沟吗?那些苍白色的泥土,干硬得就跟水门汀差不多”(茅盾)。期盼已久的雷雨终于来了,“雷是鼓,雨落草地是沉溜的弦声,雨落水面是急珠走盘声,雨落柳上是疏郁的琴声,雨落水桥阑是击草声”,雨哗哗地下,一下子让人“满眼只是一体的雨色,满耳只是一体的雨声,满身只是一体的雨感觉”(徐志摩),好不痛快!暴雨过后,整个世界为之凉爽,“眼前的一片汪洋,许多孩子所喜爱,他们跣着双脚,撩起裤管,正涉着水往来嬉戏”(柯灵)。
当然,雨太大了,也会给准备收获的农人增添无尽的烦恼。“关中几十年不遇的一个湿夏”,“麦子被连绵不断的霪雨浸泡得在麦穗上又发出绿芽来,稀泡泥泞的麦田里,农人无法挥动镰刀收割已经熟透已经发霉已经出芽的麦子。阴雨持续到夏末,满川已是一片绿色的苞谷谷子和棉花,阴雨还在持续着,往常的百日大旱变成了百日阴雨,农家用石头和土坯垒筑的猪舍和茅厕十有八九都倒塌了,猪们便满村满地乱跑乱拱,人的鼻孔里都长出霉点绿苔了”(陈忠实)。
蒸笼般的夏天的确是难耐与难忍的。但冯骥才却挚爱夏天,“我充满了夏之崇拜!我要一连跨过眼前的辽阔的秋,悠长的冬和遥远的春,再一次邂逅你,我精神的无上境界——苦夏!”,“苦夏——它不是无尽头的暑热的折磨,而是我们顶着毒日头默默又坚忍的苦斗的本身”。
人怕夏天的热,蝉却一点也不怕。“爬爬儿是蝉的幼虫,黄昏时从地里钻出来,爬到附近的树上,或是篱笆上。第二天清晨,脱去一层黄色的皮”(孙犁),就蜕变成了蝉。有的人觉得蝉声“聒噪得那样地叫人心里为之烦乱”,然而李广田却偏爱蝉鸣,“初夏雨霁,当最先听到从绿荫深处鸣来的几句蝉声时,是常有一种清新愉悦之感的,觉得这便是‘夏的气息’了。而且那尚欠流畅的最初的鸣声,像刚在练习着试调似的,听来别有意趣。到了盛夏,当然是蝉的黄金时代了。愈是大雨之后,蝉愈多,愈是太阳灼热的时候,它们也唱得愈狂”。在简媜看来,蝉是夏之绝句,“蝉声足以代表夏,故夏天像一首绝句。绝句该吟该诵,或添几个衬字歌唱一番,蝉是大自然的一队合唱团,以优美的音色,明朗的节律,吟诵着一首绝句。这绝句不在唐诗选不在宋诗集,不是王维的也不是李白的,是蝉对季节的感触,是它们对仲夏有共同的情感,而写成的一首抒情诗”。
捉蝉是孩子们夏天的保留节目,各地捕捉的方法不一:“北京的孩子捉蝉用粘竿,——竹竿头上涂了粘胶。我们小时候则用蜘蛛网。选一根结实的长芦苇,一头撅成三角形,用线缚住,看见有大蜘蛛网就一绞,三角里络满了蜘蛛网,很粘。瞅准了一只蝉,轻轻一捂,蝉的翅膀就被粘住了”(汪曾祺)。蝉是捉不尽的,“夏天并不因此而止,那些幼蛹,会从许多的地方生长起来,接踵地攀到树梢,继续地叫着,告诉我们:夏天是一个应当流汗的季候”(缪崇群)。即使我们捉得住蝉却捉不住蝉声,“整个夏季,蝉声也没少了中音或低音,依旧是完美无缺的和音”(简媜)。
夏天除了蝉声,还有荷香飘溢。朱自清1927年7月描绘的清华园的荷塘月色别有风味,“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,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。叶子出水很高,像亭亭的舞女的裙。层层的叶子中间,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,有袅娜地开着的,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;正如一粒粒的明珠,又如碧天里的星星,又如刚出浴的美人。微风过处,送来缕缕清香,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”,“月光如流水一般,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。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。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;又像笼着轻纱的梦”。季羡林喜欢“静静地吸吮荷花和荷叶的清香”,“水面上看到的是荷花的绿肥、红肥。倒影映入水中,风乍起,一片莲瓣堕入水中,它从上面向下落,水中的倒影却是从下边向上落,最后一接触到水面,二者合二为一,像小船似的漂在那里”。
夏天的植物疯长,“马齿苋、狗尾巴草、益母草,都长得非常旺盛”(汪曾祺)。狗尾巴草,“茎纤细、坚挺,叶修长,它们散漫无序地长在夏秋两季,毛茸茸的圆柱形花序活像狗尾”。有的女孩子喜欢“揪下这草穗,编结成兔子和小狗,兔子和小狗都摇晃着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。也有掐掉草穗单拿草茎编戒指的,那扁细的戒指戴在手上虽不明显,但心儿开始闪烁了”。也有女孩子喜欢用金黄的麦秆编,“麦秆在手上跳跃,手下花样翻新:菱形花结的,卍字花结的,扭结而成的‘雕花’……编完,套上手指,把手伸出来,或互相夸奖,或互相贬低”(铁凝)。
西瓜是消夏解暑的最佳果品。郁达夫在1935年7月27日日记中写道:“近日来,天气连日热,头昏脑胀,什样事情也不能做。唯剖食井底西瓜,与午睡二三小时的两件事情,还强人意”。汪曾祺也说:“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,下午剖食,一刀下去,咔嚓有声,凉气四溢,连眼睛都是凉的”,“天下皆重‘黑籽红壤’,吾乡独以‘三白为贵’:白皮、白瓤、白籽。‘三白’以东墩产者最佳”。去瓜园走一圈,别有风趣,“午后,趿着拖鞋,搭条毛巾,瓜地边吆喝一声,看瓜的老汉就笑嘻嘻衔着旱烟袋,捧着瓜从地里钻出,瓜棚是夏天最美妙的地方,坐在瓜棚里,凉阴阴的,风从八面涌来。此时无烦无恼,只有风,有云,有满树蝉声,满地的瓜香”(蔡翔)。
夏天的晚上,乘凉是必备的节目,“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,横七竖八一躺,浑身爽利,暑气全消。看月华。月华五色晶莹,变幻不定,非常好看”,“一直到露水下来,竹床子的栏杆都湿了,才回去,这时已经很困了,才沾藤枕(我们那里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),已入梦乡”(汪曾祺)。
等到蝉声消逝,荷花凋零,滚烫的酷暑也似乎一去不复返了。(作者:宫立,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