漠河是中国最北城市,古莲机场是中国最北机场。我猜它也应该是飞机最少的机场,至少之一。
对我而言,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中,最北是最有诱惑力的。与最北相比,其余三地的丰盛可观不可同日而语。
为了追寻更实在、更细微的最北风物,譬如最北界碑、最北学校、最北银行、最北超市、最北邮局、最北饭店、最北厕所……还须继续向北。正值仲夏的正午,我们的巴士在大兴安岭的北麓疾驰,阳光略感刺目,但气温不高,微风送爽,乃是此地一整年中仅有的两个月轻衣时节。
公路两边,除偶有几片桦林、几片杨树出没,刷刷而来又刷刷而退的,尽是一模一样的松树。当地人说,岭北松树虽多,品种却少,只樟子松、落叶松两种,高低相仿,颜色略同,夏季之异只看树冠,前者椭圆,后者尖细。无论哪种,都不粗大,甚至略显青涩,原来所有的树均不过十二年的树龄。2007年初夏,岭上野火蔓延,近一个月里将近百万公顷的森林焚毁殆尽。虽说大火无情,居然放过了两处所在。一处是距市区约十公里处的几片旧屋,此处不是农舍,不是村落,而是前哨林场场部。另一处是位于市中心的松苑,那是漠河建市时特意留下的一片原始松林,面积五万平方米的园子内,保有松树几百棵,又栽杜鹃上千株,每到初夏,艳红与墨绿同现,花气伴松香齐发。此番美景错失,只能怪我们来晚了一个多月。我在松苑缓步而行,恍然走在劫后幸存的几百位老者中间,头顶是绵密的树冠和阳光,脚下是细软的黑土和松针。树与树间,常有虫巢,经过后才发现有几丝挂在脸上,不知道是几丝,也抓不住几丝。我已认定这些松树,正是最北松树,不是依空间,也不是按时间,而是源于可知的生命与不可知的命运。
漠河最北风物最多的所在,非北极村莫属。在这个最北小镇的笼罩下,前述大多景点麇集其中。名号固然全部属实,不过招摇稍嫌过分一点。遂直接跳过最北咖啡、最北烧烤和最北菜场,绕开最北超市、最北毛驴和最北磨坊,径直走向镇子的最北端,去见那条以江名命名省名的大江——黑龙江。
黑龙江的源头,正是漠河。漠河之水到了此处,水势已大,却不湍急,宛如一条黑色神龙,正慢条斯理地游行。有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,我则是既不见其首,又不见其尾。由于河床尽是墨黑的土石,所以江水似深不见底,且越到江心越墨,越近江岸则越淡。唯有双手掬起一捧,方知此水清澈明目,更是冰凉透骨。举目而望,对岸地势更高更宽,植被更绿更浓,若无人提示,则不会发现隐藏其中的淡褐色小屋,那就是俄罗斯的最南哨所。倘使我的视线能越过这道山岭,理应看到寥廓的西伯利亚平原,同样正在透出一年中难得的暖意。
从最北村子返回最北镇子前,我特意在一块30公里的限速牌前留影,不为别的,只为下方的一行大字“最北交通标志”,无形中增强了洪荒感和宇宙观。
另外据说,唯有在北极村中,才有可能见到极光和白夜。难怪不少旅人在此一住,便是三月半载,为的就是等待奇观的出现。在小镇的最后一晚,我特意设好了闹钟,午夜时分,披衣而起,走出最北宾馆,径直向镇子的最北端行去。不得不承认,我心里想的是不去碰运气,而心外想的却完全由不得自己。
最北的盛夏,也不能完全遮住最北的寒冷。正午日光耀目,夜晚风凉似水,像是完全换了季节。空气明净,万里无云,星特别的多,也特别的亮。不知不觉,我又走到了神州北极石碑,四周岑寂幽暗,只有远处的歌舞厅灯光透出,隐约还有歌声飘来,那应该是等待极光的人们在消磨精力与时间。然而凝神细听,居然不是,而似是星光,似是松涛,似是江流,似是万物天籁。此时的我,成了最北之人——这不是依空间,也不是按时间,而是源于可知的生命与不可知的命运。
黑龙江左任游踪,最北风光知几重。
人在途中浑不觉,繁星照我细风喁。(胡晓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