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捕鸟人刘文志,护鸟人刘文志

时间:2016-04-01 16:41:42  来源:  作者:

 

 

老铁山的风是咸的。已经入冬,北风卷着海里的盐刮得山脚下小卖部的招牌哐当哐当响。苍翠的山头没在灰蓝色的海水里。
山脚下的柏岚子村,村民刘文志把相机跨上肩头,出门上山拍鸟。
旅顺口老铁山位于辽宁半岛最南端,是黄、渤海分界地。每年白露过后的三个月间,数百万候鸟飞经此地,歇脚数日再漂洋过海,目的地温暖的澳大利亚。这里是中国鸟类迁飞通道上最大的陆地驿站,尤以过路猛禽种类多、数量大闻名。方志《辽海丛书.沈故》称“旅顺口一带有雕场数十座,取供京师,以备羽扇,箭翎之用。”据说,国内十几个城市动物园里的雕都来自老铁山。
上百年来,老铁山周遭的村民靠山吃山靠海吃海,以打鱼、捕鸟为业,刘文志的太爷爷曾是村里唯一的官猎,专为官府打雕,拔下翎毛上交,做清廷官员帽子上的官翎,而大部分村民捕鸟是为了吃。“斑鸠、蜂鹰、猫头鹰、雀鹰、隼、丘鹬、鹌鹑……”刘文志扳指数了数自己四十几年里捕过、吃过的野鸟,“我杀孽太重”。
现在正是候鸟迁飞的季节,老铁山成了捕鸟人与护鸟人作战的战场。刘文志前一天为护鸟跑了几趟山,疲惫加上一种叫多囊肝多囊肾的家族病让他右腹部刺疼,上山路上的脚步就放缓了。看见路中央躺着一张被汽车压扁成皮的蛤蟆,他提起左脚轻拨几次拨弄到路旁,“下完雨就能看见这个,每次看到,都不忍让它这么仰在路当中。”
捕鸟:鸟入网后,捕鸟人会逐个摘捡,照地上一摔摔死,放进袋子,有的鸟头不容易从网上摘下就干脆拧断
山爬到一半,刘文志示意人回头看,视野里撞进一片红色灰色屋顶、凝重如沼泽的海洋和起伏如波浪的山头。
“多好看……不知道为什么,打小我就喜欢山,一上山心情就好。”他提起自己的网名,最早用的是“山之子”,现在是“沧海”,因为偶然听到《沧海一声笑》,喜欢得不得了,还下载做了手机铃声,但他最被人熟知的网名是“雪狼”―――近两年,活跃在老铁山一带的护鸟队大都听过这个名号。
在成为护鸟人口中的“狼哥”前,刘文志是个老道的捕鸟人。他记得自己第一次亲手捕鸟是在16岁,跟着老叔一起。“我可能骨血里就喜欢这个,一到鸟过来的季节,心里就特兴奋。平时早上5点起床得别人叫,那段时间不用谁叫自己就能醒。”
他一度挺爱看鸟撞网,“特别快,有时一群几十只,扑在网上挣扎,那时觉得很好玩。”最多一回,刘文志一天捕到两百多只斑鸠。“当时鸟多,哪像现在?过去一群斑鸠上百只,现在最大的群也才二三十只。繁殖地被破坏,加上沿途捕杀,老铁山算国内护鸟做得很好的地方了,可我老叔干捕鸟时捕到的鸟至少三四种现在看都看不到,没了。”
鸟入网后,捕鸟人会逐个摘捡,照地上一摔摔死,放进袋子,有的鸟头不容易从网上摘下就干脆拧断。如果是鹰就要活的,卖给收鹰人抓兔子。
刘文志记得,上个世纪70年代,村里鼓励村民多捕鸟,卖给合作社,再对外出口,日本人买走不少斑鸠。1980年蛇岛老铁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成立,其后《野生动物保护法》出台,捕鸟才慢慢成为违法的事,但总有人偷偷摸摸上山捕鸟卖,一个捕鸟季两三个月,收入几千上万的不是问题。
刘文志也偷着捕,有年冬天他套到一只5斤多、半人高的大鸟,背下山时连老捕鸟人看到也啧啧称奇,说捕了一辈子鸟没见过这么大的。大鸟被有钱老板买走,说要做标本。一两个月后,过完新年,刘文志的父亲得了自己母亲得过的那种病,很快,在这年秋天、又一个捕鸟季来临前离开人世。
“我感觉不对,像有种因果,我开始一点点收手。”后来,刘文志听说买走大鸟的老板开着小跑车当天就撞了车,人虽然没事,但这让他愈发警醒。“我们杀孽太重,我知道的捕鸟最厉害的几个家庭没一个得了好,我后来也有了父亲那种病,报应。”
护鸟:这群过去让他感到讨厌且难以理解的护鸟志愿者突然触动了他,“不为钱不为名,救一只鸟就特别高兴,每次护鸟车费饭费都自己搭……”
老铁山通体是刺,黑松的松针、狗椒的皮刺、苍耳的果实都能安静地钻入来访者的衣裤鞋子,几十个山头大多没有路,一般人难免要手脚并用,低头弯腰像游泳推浪般划开带尖刺的枝杈,??水一样??过高至腿弯的深草。
刘文志不一样,他爬山的姿势很打眼:手基本不用,脚在地面连着走,除了偶尔侧头绕过树枝,1米78的身子不打弯儿,瘦高直如一根行走的旗杆垂立于山林里。他说山路和其他路不一样,走再多脚也不疼。有年轻的护鸟人很惊奇地看过他穿拖鞋上山,走得风快。
“父亲得病后我开始收手,认识马力他们以后就彻底洗手了。”2013年9月,刘文志在环保局做护林员,也帮忙巡查鸟网。有一次看到山顶两片网里粘着两只斑鸠,他摘下来扔进布袋,骑摩托车下山,结果半道被一队人冲上前按住报警,森林公安过来罚了他3000块钱。
按住他的是大连护鸟联盟的志愿者们,带队人马力是个致力护鸟多年的大学教授。“我佩服她,别看是女的,胆量很大。”被罚后刘文志觉得冤枉,气冲冲跑到志愿者常去的地方蹲守,准备理论一番,他有点意外地发现马力完全不害怕前来“找茬”的他,还有条有理地说得他脾气全无,“想不起具体说了什么,就是服气了。人家是知识分子啊。”他回想一次感叹一次。
不打不相识,马力要了刘文志的电话,说下次护鸟叫他一起去,要把他变成一个“从捕鸟人到护鸟人的典型”。
一个月后,晚上9点多,刘文志收到马力电话,他们五六个护鸟志愿者在山上迷了路,刘文志上山找到他们把他们带了下来。
这群过去让他感到讨厌且难以理解的“彪子傻子”突然触动了他,“不为钱不为名,救一只鸟就特别高兴,拆一片网也特别高兴,每次护鸟车费饭费都自己搭……”
2014年的护鸟季,刘文志成了护鸟队里的“雪狼”“狼哥”和捕鸟人眼里的“奸细”“叛徒”。他熟悉老铁山的每个山头每道坡每条沟,清楚当天刮多大风鸟网要什么时候下在哪儿怎么下。捕鸟人蹊跷地发觉自己的隐秘下网点被陆续找到,今天爬树下好吊网明天就有人上树拆网,今天用木杆拉出墙网第二天木杆就被砍成两截,等用绳子把断掉的杆子重新捆好,第三天接好的杆子又被人拔走……
这是一场你来我往的漫长战斗,一方为钱,一方为鸟。刘文志加入护鸟精英队伍“小鸟中队”,跟一群穿着专业军服、每周严苛训练体能和野外技能的军事迷们并肩而战。仅2015年秋,他们拆除墙网77面,长度超过3400米,拆除用于捕捉猛禽的吊网102面,救护伤鸟百余只。
拍鸟:拍鸟的快乐和当年捕鸟时看鸟撞网有些像,“同样是捕捉,方式不同,原先是伤害,留下的是灭绝,现在不伤害,留下的是记录”
爬上一个山头,站在裸露的大块岩石上,刘文志摆弄起相机。这台佳能单反是2015年春一对老夫妇送他的,他们知道他在老铁山里护鸟。刘文志很快迷上了这东西,打算用它拍下老铁山的每种迁徙鸟类。
“从取景框里看鸟特别美,跟原先看到的不一样,要更漂亮。”他眼神闪亮,说拍鸟的快乐和当年捕鸟时看鸟撞网有些像,“同样是捕捉,方式不同,原先是伤害,留下的是灭绝,现在不伤害,留下的是记录。”以前他不在意鸟的种类、名称,所有品种的鹰都叫“鹰”,所有?统称“老豹”,各种?^都叫“猫头鹰”,现在他开始学着认,知道?分为普通?、毛脚?、大?,猫头鹰有长耳?^、短耳?^、雕?^、林?^……他跑了三十年的老铁山变得既熟悉又新鲜。
护鸟志愿者们帮他搭建了一间平房,当作护鸟营地也用来组织生态假期等活动,让他不捕鸟也不要太影响家里收入,用马力的话,“转产转业”。
“有的村民上山捕鸟是为了活命。比如雪狼有家族病,另一个捕鸟人两口子四十多岁没有孩子没有土地,男的还有严重糖尿病,每年就靠卖鸟网捕鸟来挣药钱。人的生存没有保障,谈护鸟不现实。”马力说。
她希望通过努力让老铁山捕鸟人身上都能发生刘文志这样的转变。
“真有能赚钱的工作,谁愿冒险捕鸟?但这很难。”刘文志说。需要登高爬树的捕鸟是危险的活计,从树上摔下来断胳膊断腿甚至残疾的捕鸟人他都见过。
在山头岩块上端着相机拍了几下,刘文志忽然定住,转动镜头从取景框盯住斜对面的山头,那里有个白色小斑点,前后左右晃荡。“那是一只鸟吧……”他不确定地问,又看了几眼:“快!我们去那边救鸟。”
跳下岩石,几分钟跑下这个山头跑上对面山,后面的人跟得勉强,低头拨拉树枝间一抬头他已经跑去20米外,再抬头30米,再抬头人影都没了。十分钟左右,他转回来说没找到,踩着草折回拍鸟的山头重新观察,让同行者留在这头帮忙确定位置,又跑去对面山上。
“鸟在我后面前面?东面西面?”一会儿,对面传来呼喊,刘文志攀在一棵树树上顶挥手,同行人前后指挥,他下树再上树,最后爬了6棵树,用了两个小时终于找到那棵设有吊网的黑松,救下一只两三斤重、腹部为罕见纯白色的蜂鹰。
“找你找得累死啦”,兜着鸟网、喘着粗气从对面回来,一屁股坐到地上,刘文志边对着蜂鹰念叨边掏火机烧断缠在它身上的网丝,又给自己点了支烟,“谁知道会碰上你?剪刀也没带。你别动、快好了,没事了没事了……”白肚皮蜂鹰睁着圆眼睛看他,扑棱两下试着拿带尖弯的鸟喙啄他手。
下山时天已快黑了,刘文志用抱婴儿的姿势把蜂鹰托在怀里,不时轻拍轻抚,鸟儿似乎很舒服,乖了许多,最后竟在被送往救护站处理伤口等待放飞的路上睡着。
此时,月光洒在他们身上。
思鸟:他凝视墙上的鸟类迁徙通道图,“大自然很残酷,候鸟跟人类都一样。鸟有鸟道,人有人道”
“你寻思护鸟容易?”第二天上午,刘文志坐在他的护鸟营地里喝茶。“一般我们9点半上山,下午四五点回来,一天里上下山次数根本数不清。每次在这边山上发现哪个山头有网就取直线走过去,没有好道,上坡下沟都直接奔过去,走得很快,很多人来过一次不敢再来。”
对于护鸟,时间就是生命,不是每只鸟都有白肚皮蜂鹰的好运,耽误几分钟就可能有鸟儿挂在金属丝尼龙绳上死去。
为赎罪护鸟,一护三年,刘文志发觉自己的生活变顺了。“日行一善,三年必有福报。以前一些小事办起来都特别麻烦。”他指指面前的小茶盏说,“比如想喝这杯水,总要费点周折才行,现在运气好多了,前阵子我要把3箱鸡蛋送去大连市里,正头疼怎么送,就有人打电话说要过来办事,刚好给我捎走。”
他急躁的脾气变得温和、对生活满怀感恩。去年9月,护鸟志愿者们为他的医药费发起募捐,刘文志一天里哭了四次,几天不敢开微信,微信群和朋友圈里,给他捐款的信息刷了满屏,平日生活最节省的人也给他捐了钱。“我到现在也没好好说过谢谢,这样的恩情……”他侧过脸静默,深吸气又长呼气,没让眼泪掉下来。
一起长大的发小说他说话办事像变了个人。“我原先是在这个小杯子里看天。”他指指茶盏,又把分茶用的茶盅拎到前面,“现在我是在这里看天。接触面不一样,天天跟有文化的人在一起,像习大大说的,与智者为伍,与良善者同行。说白了,我现在45岁,开始重新上学,重新过自己的下半辈子。”
刘文志发现自己跟村里的同龄人已经没多少共同语言,比如为什么要保护野鸟、为什么要保护环境,在这些问题上,他成了村里的前卫者。“跟马力他们走一起,让他们带‘坏’了。”说着他笑起来。
他开始思考过去40年从没思考过的问题,计划做过去40年从没想过的事情。“社会和人都在进步,但也别乐观,天津有个鸟贩子被央视曝光了还肆无忌惮地收鸟,为什么?法律定出来了,执行力度怎么样?老铁山这两年捕鸟的少了,但是旁边一些过去不捕鸟的地方开始出现捕鸟人了。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,关键得管住吃鸟的嘴。禾花雀我过去见过一群上千的,这些年被人炸着吃、包饺子吃,愣是吃成了濒危物种。”
他感叹人跟自然的距离已过于疏远,女儿对山不再有他这样的感情,有十来岁的孩子跟父母来营地参加活动,不认识鸡是什么,大人在一旁告诉他这个是公鸡那个是母鸡。
他计划今年建一个生态教育基地。“国家现在对农村生态特别重视,做个生态教育基地,既能做农家乐搞夏令营,又能做自然教育,观鸟活动。”如果顺利,老铁山的其他捕鸟人也能在这里转产转业。
刘文志从未离开过老铁山,等生态教育基地建起来,我想离开这里,跟着迁徙的候鸟走一趟,全程徒步,看看别处的山、别处的护鸟经验。
他认识一个爱观鸟的老太太,网名是“倒退三十年”,“我不需要三十年,倒退十年就行,让我十年前的思维变成现在这样就好了。思维不一样,你的想法、做法就不一样,我现在的病不知道还有几年……”他凝视墙上的鸟类迁徙通道图,“大自然很残酷,候鸟跟人类都一样。鸟有鸟道,人有人道。”
据《新华每日电讯》护鸟志愿者爬树拆吊网。王京雪摄

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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