邱俊鹏 我们知道,元时期的苏轼不断遭到新旧两党中一些人的攻击,其程度之凶猛,手段之狠毒,远甚于熙宁、元丰时期。虽然在太皇太后高氏的庇护下,没有落到像“乌台诗案”那样的遭遇,但不安于朝,只好坚请外任,曾先后知杭州、颍州、扬州。苏轼并非完人,也有缺点和失误,但所受攻击,已远远超出工作中的失误、过错和政见的岐异,而是无限上纲和诬陷,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。仅就三次大的诬陷来看,均为不臣之罪。先是诬陷者以苏轼试管职策问发难,诬为讥刺仁宗神宗,“不忠莫大焉”。事实是苏轼的试题提出要学习、继承仁宗、神宗忠厚、励精之政。继而又把苏轼于元丰八年(1085)五月,从黄州量移汝州,得旨允许常州居住,于赴常途中闻父老颂美初即位的哲宗,高兴而作的《归宜兴,留题竹西寺三首》之三,诬为闻神宗逝世而高兴,“无人臣礼”。事实是神宗死于同年三月初,苏轼得知消息后,即举哀,并在《与王定国书》中对神宗之知遇与庇护,感激不已,表示没齿难忘。接着又摘录苏轼所撰制诰,诬为“指斥先帝时事”,“讥刺先帝”,甚至张冠李戴,无中生有。更有甚者,苏轼请求赈济灾民,也成了“眩惑朝廷”。在迫不得已的境况下,苏轼一面上章自辨一面连章乞郡。其知杭时,曾在《与张君予书》中吐露了他乞郡的真实思想:“在内实无补报,而为郡粗可及民。又自顾衰老,岂能复与人计较长短是非,招怒取谤耶?若缄口随众,又非平生本意。计之熟矣,不如且在外也。”(《苏轼文集》卷五十五)苏轼的离朝,并非不愿在朝,而是不安于朝,迫不得已,意在处于不争之地。难怪苏轼对这种频繁的调动,亦深感苦闷和怅惘,因此,在知杭时写的《送芝上人游庐山》中云:“二年阅三州,我老不自惜。团团如磨牛,步步踏陈迹。岂知世外人,长与鱼鸟逸”。(《苏轼诗集》卷三十五)在赴定州离京前写的《和钱穆父送别并求顿递酒》(《苏轼诗集》卷三十七,中华书局1982年点校本)中,亦有“八州怜我往来频”之句。到定州后,所上《定州谢表》说得更明白:“伏念臣一去阙庭,三换符竹。坐席未暖,召节已行。筋力疲于往来,日月逝于道路。未经周岁,复典两曹。朝廷非不用臣,愚蠢自不安位。”(《苏轼文集》卷二十四)诗中“庭下梧桐树,三年三见汝。前年适汝阴,见汝鸣秋雨。去年秋雨时,我自广陵归。今年中山去,白首归无期。”即叙述离朝知颍州,自扬州召还,现在即将离朝赴定州一段经历,表现了一种迫不得已无可奈何的心境。
“今年中山去,白首归无期。客去莫叹息,主人亦是客。”王文诰案云:“已上四句,断定后事,此非诗之谶也,盖其朝局已成必败之势也。”王文诰的解析是有根据的。在整个“元更化”中,年幼的哲宗虽然很少表示自己的意见,一切听从太皇太后的指挥,但内心却是有看法的。作为哲宗老师的苏轼,对这一点似乎有所觉察。特别是高氏病危时,已经成年的哲宗即公开表现出对“元更化”的不满,高氏及元重臣都已预感到问题的严重,所以高后才劝元大臣早退,并要范纯仁继承其父范仲淹的忠贞,学习其父在仁宗之母听政时,劝仁宗之母尽母道,到仁宗执政后,力劝仁宗尽子道那样,对待哲宗。这些情况,苏轼是知道的。特别是苏轼受命知定州后,被哲宗拒绝面辞之后,情势已很清楚了。苏轼所上《朝辞赴定州论事状》,已充分表现了苏轼对时局即将变化的隐忧。“今年中山去,白首归无期”,即是对这种隐忧及自己命运担心的明白吐露。诗接下来即表述弟兄早年相约早退,共享弟兄之乐的愿望将成泡影的哀伤。最后借弟弟之口,愿彼此健康,牢记此次分别时的复杂感情。
《子由生日,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》一诗,则在倾诉了弟兄所遭遇的厄运之后,着重申诉了“国恩未报敢不勤,但愿不为世所醺”的宿志和衷曲,表示在任何艰难险阻之中,也要勤于国事,坚守理想和节操,决不为世俗所浸染。诗的最后写道:“问君何时返乡?i,收拾散亡理放纷。”反映了诗人思乡的情绪。
有意思的是,苏轼这一时期的思乡情绪似乎特别浓厚,竟有占这一时期四分之一的诗歌或显或隐地表现出思乡的情绪。在看到定州所获的雪浪石时,便联想到蜀中山水而写道:“此身自幻孰非梦,故国山水聊心存。”(《雪浪石》)看到定州的海棠,也要勾起自己的乡思,而把它目为“乡人”(《三月二十日开园三首》之三)。在寄给弟弟的诗中,曾不止一次表现出归乡的思绪。甚至还天真地“欲请梓州而归”,高兴地写道:“明年花开时,举酒望三巴”(《三月二十日多叶杏盛开》)(《苏轼诗集》卷三十七,中华书局1982年点校本)。这种浓厚的乡思,或许是处在巨大变故前夕的诗人一种特殊心态和情绪的反映。
《鹤叹》一诗则反映了诗人傲世独立的人格。诗中描写鹤的处境、形象和思绪,正如纪昀所说,“纯是自托”。“我生如寄良畸孤,三尺长胫阁瘦躯”。可以认为是以鹤的无依与孤独自况。“俯啄少许便有余,何至以身为子娱”,表明自己于世所求不多,却有凌云冲天之志,而不愿俯仰于人,供人赏玩。诗人借鹤自寓之后尚嫌不足,最后竟在写鹤“驱之上堂立斯须,投以饼饵视若无,戛然长鸣乃下趋”之后,直抒胸臆:“难进易退我不如。”这是诗人的自叹。
如果我们联系这一时期写的《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》(《苏轼诗集》卷三十七,中华书局1982年点校本)一诗来看,就会更清楚地看出诗人在经历了大半生坎坷之后,不仅未能消磨锐气与棱角,反而磨炼了自己的意志,更加激起对权贵的憎恶与蔑视。诗歌在极力描写李白傲视权势和遗世独立的形象之后写道:“作诗一笑君应闻。”好像诗人与李白心有灵犀,引为同调。这足见这时期苏轼思想的另一面。
在定州所作《中山松醪赋》,是篇题材新颖而寓意深刻的作品。《经进东坡文集事略》于本篇题下引晁补之云:“松醪赋者,苏公之所作也。公帅定武,饬厨传断松节以酿酒,云饮之愈风扶衰。松,大夏材也。摧而为薪,则与蓬蒿何异。今虽残,犹可收功于药饵。则世之用材者,虽斫而犹可惜矣,傥因其能,转败而为功,犹无不可也。”松木是否可以酿酒,姑且不论,但晁补之所言用材之道,确为此赋主旨。赋中借松木之口控诉对构建大厦之材的糟蹋,触及到封建社会对待人才的普遍问题。“岂千岁之妙质,而死斤斧于鸿毛。效区区之寸明,曾何异于束蒿?”“嗟构厦其已远,尚药石而可曹。”对于本为栋梁之材的巨松,已被摧残得完全失去了建筑材料的功能,苏轼深感痛心与惋惜,于是设法转败为功,用来酿酒,使之发挥于人更为有益的作用。接着赋写这种酒不仅有:“愈风扶衰”、强身健体的作用,而且还可以为像三国末西晋初的“竹林七贤”,以及唐代“饮中八仙”那样的高人才士助兴,给他们插上想像的翅膀,远游“四荒”、“六漠”,“上下求索”,以抒发情怀,写出像屈原《远游》与《离骚》那样伟大的作品。这篇赋形象地反映了苏轼对封建社会糟蹋人才的不满,以及他爱才、惜才的思想感情,也是苏轼一生乐于扶持、奖拔人才的艺术折射。联系到自元丰以来,不少人才成为党争的牺牲品,而当时正处于又一次更加激烈的党争前夕的情况来看,就更加看出了这篇文章的深刻意义。
作为杰出的文学艺术家,苏轼每到一处,总是乐意和善于结交、团聚文士墨客,或传诗授艺,或论文讲学,或互相唱酬,或题名刻石,营造出一种浓厚的文化氛围,推动当地的文化活动,并留下一些雅事佳话。在定州时也不例外。
据《梁溪漫志.武臣献东坡启》记载,苏轼到定州不久,有武臣上启,“坡读之甚喜,曰:‘奇文也’。客退,以示幕客李端叔,问:‘何青为佳句?’端叔曰:‘独开一府,收徐庾于幕中;并用五材,走孙吴于堂下。此佳句也’坡曰:‘非君谁识之者。’端叔笑曰:‘视此郎眉宇间,决无此语,得无假诸人乎?’坡曰:‘使其果然,固亦具眼矣。’即为具召之,与语尽欢,一府皆惊。“(《苏轼资料汇编》上编二转引,中华书局1994年版)
苏轼帅定日,有王安中者曾来从师求学,苏轼甚奇之。后因苏轼南迁而未能卒业。事见《平园续稿》卷十二《初寮先生集序》。
工作之余,苏轼常与府中一些官员欢饮唱和。据李之仪《跋<戚氏>》记载,他们:“每辨色会于公厅,领所事竟,按前所约之地,穷日力尽欢而罢。或夜,则以晓角动为期。方从容醉笑间,多令官妓随意歌于坐侧,各因其谱,即席赋咏。……临分,曰:‘足以为中山一时盛事,前固莫与比,而后来者亦未必能继也。’方图刻石以表之,而谪去,宾客亦散。”(《姑溪居士文集》卷三十八)
苏轼曾获一黑石,白脉,其纹似石间奔流,甚喜,名之曰“雪浪石”,并建“雪浪斋”,与另一石并蓄其间。苏轼咏此石的《雪浪石》诗,纵横变化,气势雄浑,为苏诗之优秀篇章。苏辙、李之仪、秦观、张耒、晁补之、僧道潜等,皆有和诗,而为诗坛一时之佳话。这样,“雪浪石”与“雪浪斋”就具有了文化艺术的内涵而成了供后人欣赏的艺术品与历史遗迹。
苏轼离开定州已九百多年了,他在定州的业绩和活动,已汇入定州的历史长河之中,他本人也已成为定州人民仰慕的历史先贤。据《雪浪石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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